35年沒過父親節的鍾阿公，收到弘道基金會送的卡片，開心不已。（林玠汶／攝）

【作者／林玠汶】

還記得那是個炎熱的夏天，典型的台灣夏季，又熱又悶又潮濕，柏油路的熱氣遠遠看像是要燒起來一樣，我開著車公出，準備要去拜訪一位獨居阿公，那時我剛到弘道老人福利基金會任職不久。阿公是我經手採訪的第二位長輩，當時先從一片個案資料海中要找尋適合新聞露出的個案，一眼就被阿公的背景故事吸引過去，上面是這樣寫著：「案主獨居，年輕時與工廠老闆關係良好，工廠老闆讓案主居住於工廠門口的小房間內，工廠老闆提供房屋及水電，案主則以每天協助清潔工廠空地作為回報」，我一看到這段資料，就想到當時正夯的「打工換宿」，這個阿公已經80幾歲，還得辛苦地以打掃工廠當作報酬，換得小小的空間居住，當下就決定要找時間去拜訪長輩，了解狀況，在社工幫忙聯絡好時間後，我便驅車前往。

一抵達社工給的位址，那是一間傳統產業的工廠，我想資料裡寫的「工廠小房間」應該就是門口的警衛室了吧！一踏進去警衛室裡，映入眼簾的是老舊狹小的空間，大約只有兩三坪大，裡面的擺設非常簡陋，只有一張單人床，上面的枕頭被子已經發黃，還有一張桌子，上頭放滿了各式各樣的藥袋，阿公的衣服不多，全堆積在旁邊的紙箱裡，雖然有台冷氣，但早就不知壞了多少年，我輕聲打了招呼，當時正在睡覺的阿公醒來了，卻連坐起身都顯得吃力困難，我上前攙扶，向阿公介紹自己並說明來意，阿公一聽到是弘道老人福利基金會的人，馬上熱情的招呼，不停要我坐在警衛室裡那張唯一的椅子。

這兩坪大的警衛室就是鍾阿公遮風避雨的地方。（林玠汶／攝）

鍾阿公是個非常好客且活潑健談的長輩，面對第一次見面的我，任何話題都能侃侃而談，我也從訪談中認識這位長輩的人生故事。當年89歲的鍾阿公說，自己是受日本教育長大的，會講日文也能看得懂，當場馬上秀了幾句日文來證明所言不假，講到興奮之處，還會站起來踢正步，說小時候在學校裡都是接受日本軍事訓練，阿公像是掉進了回憶的漩渦，訴說著許多童年生活的小事，像是好久好久沒有人陪阿公聊天，沒有人願意聽他說這些，阿公抓緊機會，想把他所有的事情都跟我說。

從阿公的訪視紀錄得知，其實阿公是有孩子的，並不是未婚的獨居老人，那小孩呢？怎麼會讓年邁的老父親住在別人工廠的警衛室裡，其實在基金會時間久了，發現許多所謂的獨居長輩其實都有結婚生子，但家家有本難念的經，每個家庭都有不同的、難解的問題，外人難以插手及評斷其對錯。而鍾阿公並不避諱談論這個話題，阿公說自己結婚生子後，妻子在中年時生病過世了，他後來與另一名女子在一起，搬出去住，他坦承因為自己沒有好好盡到做父親的責任，小孩子即使長大了也無法體諒他，父子間已經很久都沒有往來，阿公就這樣一個人生活著。

阿公說自己年輕的時候，曾在這間工廠上班，後來年紀大了，到山上幫老闆顧果園，居無定所的他，就住在果園旁的工寮，但隨著年紀增長，體力衰退，阿公無力再看顧果園，也沒有地方可以住，還好老闆願意將工廠門口的小小警衛室讓他免費居住，不收水電費，只要阿公每天幫忙打掃工廠的空地，看顧一下工廠進出的車輛，才讓80幾歲的阿公有個遮風避雨的地方，而這間兩坪大的警衛室就是阿公老年生活的全部。

弘道基金會在得知阿公的狀況後，派了社工訪視，替阿公安排了長照與送餐服務，每週一到五都會有人送便當來給阿公吃，解決阿公吃的問題，另外長照方面則是有居服員前來服務。因為阿公心臟不好，也有些慢性疾病，居服員會定期陪阿公回診拿藥，照顧阿公的生活起居，還有整理家務，一天兩小時的服務，外人眼中看起來或許時間不長，但對阿公來說，弘道居服員的存在是一種極其珍貴的「陪伴」。這席話，到現在還深深烙印在我的腦海裡，阿公對我說：「林小姐，妳知道嗎？在阿娟(弘道居服員)還沒來之前，我真的很想去死，因為我覺得沒有人要理我啊，每天進出工廠的機車這麼多，上班下班的，沒有人會注意到我這個老人家，沒人會跟我打招呼講話，我就一個人坐在這裡，從白天到天黑，都只有我一個人，我真的很不想活了。」

聽到阿公這麼說，我內心的衝擊很大，原來孤獨和寂寞會嚴重到讓人想不開，到底是多麼孤獨的生活，讓一個人甚至連活下去的勇氣都沒有，或許這是現在我們這個年紀的人難以理解的，也是獨居長輩普遍遇到的問題，也因為如此，我們更鼓勵阿公走出家門，由弘道派交通車載他到據點上課，讓阿公可以多一點社會參與，跟其他的長輩互動，並透過多元化的課程，延緩老化，我看得出來阿公笑容變多了，日子也不再失去動力，阿公常說：「阿娟雖然很兇，會管我不讓我喝酒，但我很感謝她，沒有阿娟我真的沒辦法好好生活」，聽到長輩這麼說，就會讓我覺得我們在社福團體的付出與努力，一切都是值得的！

只要我有空的時間，我都會去看看阿公，陪他聊聊天，可能是我從小沒有與阿公相處過，非常喜歡鍾阿公這名長輩，他常常說自己年輕的時候很風流，要我以後交男朋友要謹慎挑選，一定要帶給他看，他是明眼人，可以幫我判斷這個男生好不好，還叫我把名字寫在他的牆上，因為他的記性不是很好，但他想記住我的姓名，原本是我去關心阿公的，最後反倒是我被阿公深深溫暖著。

但就在每一天的下午，同事告訴我，阿公過世了，這個消息如五雷轟頂，不敢相信也不願相信，同事說是居服員去服務時，看阿公躺在床上沒有反應，才發現阿公已經過世，這是我來弘道後第一次經歷了自己認識的長輩過世，想起那些與阿公的點點滴滴，眼淚忍不住流下來，心疼阿公的老後生活，但也慶幸阿公沒有受太多病痛的折磨，是在睡夢中過世的。

後來聽同事說，阿公年輕時賣過鳳梨，所以他們私下都稱他為「鳳梨阿公」，謝謝可愛的鳳梨阿公曾經出現在我生命中，豐富了我那一年的夏天，我很幸運，能成為阿公最後獨居生活中的陪伴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