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們相遇在夏天
達觀部落甜柿。(記者張軒哲攝影)
【作者/張軒哲】
多年前,升研究所的夏天,我在達觀部落開啟營隊下鄉與抓蛇初體驗。
那年豔陽像高張的火傘罩著蓊鬱山林。我坐在貨車後方看著黃澄澄崎嶇多石的山路迤邐,如一條癱軟爬行的大蛇。貨車在山林深處搖晃,霧濛濛的山嵐在遠方縹緲,大安溪時隱時沒,由雙崎部落身後隱遁,又從達觀部落前方出現,向西奔流的溪水,更加湛藍寬闊。
正午的達觀部落在燦亮的陽光中顯得出奇靜謐,老狗伏在巷口不動,山豬靜靜拱過菜園,與部落橫躺在溪流與山脈下。若非隨隊下鄉,我不會與隱在溪畔的美麗村落提早相遇。
部落裡只有學校有電腦,孩子沒上安親班學才藝,我們協助他們寫完暑假作業,教他們唱英文歌,做壽司、三明治,頂著晴空烈日陪他們打球、流汗。即便夏令營免學費供午餐,仍有學童無法參加。
他就是其中一人。每到傍晚,他會與同儕一同出現在球場上鬥牛。切入、上籃,機敏地胯下運球、轉身急停跳投。學校的籃球小健將,在老師眼中卻是調皮搗蛋的孩子。我問他白天怎不參加夏令營,他隨興將球拋向籃框,丟了句:「要包甜柿。」我在框架下,接住球,極力思索柿樹的模樣。
學童返家,在溪畔日落天涼的操場散步吹風,成了一天中最悠閒的時光。那時,我剛跨入人文科學領域,滿懷解脫與不安,雖慶幸能擺脫枯燥難解的微積分,卻對未來感到憂心,也許畢業後前途茫茫,更違逆了父親生前盼我成為工程師的期許。
我常冷不防地問文學院的伙伴,將來能從事何業,有修教育學分否?在投籃時,在散步間,問到他們啞口難言。我沿操場奔跑,將黃昏與草坪一同踩下,卻拋不掉懸於心頭的憂慮。清明掃墳,該如何捻香告知父親,我想當報社記者,此生恐無法成為工程師。
通往部落的山路,入夜後亮起五六盞路燈,十餘顆星星,與高掛夜空的月亮,相互輝映。每日睡前我會沿部落走一圈,再回到操場漫步。遠山在夜裡露出淡藍色稜線,發出微弱的呼息聲,濕涼的空氣裡有草香與露珠的芬芳氣息。我不斷走著、走著,直到步履輕盈,順著溪水流淌的節奏跨步,漸漸放空思緒,回教室歇息,安心枕著綿長山脈與大安溪相擁而睡。
活動結束的前一夜,部落居民準備豐盛的竹筒飯、醃豬肉多道泰雅風味餐送行,眾人趁機聯誼,他的父母膚色黧黑,黑瘦的身影在台上對唱,歌聲清亮高亢,據說倆夫妻鎮日買醉,幾乎不顧孩子學業優劣。他坐在籃球上扒飯,捧碗的左手指纏著膠布,吃幾口飯,又起身運球,吆喝在場同儕往操場前進。我問他手傷何來?他說被訂書機釘的。
他工作的柿園位在大片坡地上,數千個米黃色套袋綴滿陡坡,遠望好似清明時節滿佈墳丘的壓墓紙。山頂人靠山吃山,租來的每一分地都要善加利用。他的手勢極快,「喀、喀、喀」左手捏緊袋口右手壓下訂書機,一日可套三百個,動作更熟練些,不再被釘針刺傷,即可套五百個。我拿著訂書機和他比賽套柿子,在釘針釘入套袋的同時,肆虐的小黑蚊也叮咬我的肌膚。
陽光穿過枝葉間隙落在我的手指和臉頰,汗珠滲過被蚊蟲叮咬隆起的小丘,奇癢無比。半小時後,我們就著柿樹濃蔭納涼歇息,一條小青蛇盤著枝椏向我吐蛇信,我誤以為是青竹絲,嚇得退步閃避。他卻輕鬆地抓起小蛇要我觸摸,我怯生生地讓蛇停在指尖,冰涼滑膩,像巷口的老狗一樣溫馴。
在部落的山林天地裡,站他身旁的我,像個踽踽習步的嬰孩。看著他燦如陽光的笑臉,卻令人擔憂起他的未來,他比山上其他孩子還要弱勢,該如何克服逆境實現理想?
我在文學院的日子,適應極好,對於部落和他的記憶,隨繁重課業慢慢淹沒在書海中。畢業後,我因工作採訪,再訪達觀。當年的部落印象,隨著時間推移變得零碎模糊,綠草茵茵的國小操場毀於一場水漶,如今已成為一片河谷地。
有一年暑假,我到達觀國小採訪台中三校聯合舉辦的育樂營,活動遠比十多年前豐富多元。學子募集五十台電腦讓學童帶回家,還教導部落居民中醫養生保健,幫社區民眾刮痧,指導婦女製作紫雲膏、十全大補湯。
看見學童在球場投籃的身影,我想起他。部落居民指稱,他在世展會資助下,頗知上進,甫從專科畢業,現正服兵役。
我走過當年那片柿園,彷彿看見多年前,那個熱情活躍的山地小孩,引領一個初訪部落的青年,快樂地在果樹間左右鑽竄。
風吹動柿樹套袋,隨風輕搖。放眼望去,正午豔陽拂照原野、農舍、果園,溪水潺流,山坳堅厚,孩子奔過曠野,農婦摘果返家。忽覺天地寬闊,孕育自然萬物,會給予每個人汲取養分、滋長茁壯的機會。